出他对孟七娘敬若神明,承认对方所作的大胆断言完全正确无误!
孟七娘向店家要了一根毛笔,对紫衣少年笑道:“老弟随意在桌上写个字吧,我替你触触灵机……”
紫衣少年提笔先写了一个“宀”头,便被酒店门外的突生异响所惊,偏头注目看去。那是一只肥大野兔,和一只猪,从后园菜圃中钻出,奔过门外,狂驰而去。
经过这一打岔,紫衣少年竟不想再写的搁笔问道:“测字之道,原重灵机,我不必再写下去了,就请你从这‘宀’之上,赐告我流年凶吉!”
孟七娘居然也斟了一杯酒,递向紫衣少年,含笑说道:“马二老弟,我也敬你一杯,替你贺喜!因为适才你笔儿一搁,便大召祥和,嗣后多半有吉无凶,根本不必再卜算什么流年气运的了。”
紫衣少年“哦”了一声,抱拳问道:“老婆婆请加高明指教,为何我并未把桌上的字儿完成,仅仅写了一个‘宀’头,便会有这样大的感召祥和之力?”
孟七娘笑道:“妙就妙在老弟能及时停手,不曾把字儿写完,以及门外那一猪一兔,来得凑趣……”
韦铜锤一旁惊叫道:“猪和兔,也有关系?……”
孟七娘道:“关系全在出现得太以凑巧的一猪一兔!猪者‘豕’也‘宀’下加豕,岂非‘家’字?换个兔字,岂非‘冤’字?如今,猪兔一跑,把个空‘宀’头,留在桌上,岂非‘冤家宜解不宜结’之意。
故而,马二老弟的笔儿一搁,等于是放下屠刀,纵不能立地成佛,也自然暗召祥和!我老婆子遂敬以一杯酒儿,嘉许祝福你‘心中一点清凉意,足缔人间百世缘’了……”
话方至此,眼前突闪人影,并耀珠光!
突闪人影是称“马二”的紫衣少年不再絮絮叨叨的问吉凶了,他紫衣忽飘,一闪身形便不辞而别的飞出酒店门外,并耀珠光是他又脱手打出了第二粒珠儿!
这第二粒珠儿,比第一粒“东海鲛珠”还要略大一些,但却颜色黑黯,没有什么夺人眼目的珠光宝气。而飞珠所shè的方向,也不是孟七娘,而是韦铜锤的心窝要害!
韦铜锤一来胆大,二来从飞珠所带风声之上,已听出来势不劲,遂根本不闪不避,只凝功获住心头,静看对方是玩些什么花样?
果然,那自称“马二”的紫衣少年,着实没有伤害韦铜锤之意,他用了巧劲,显了功夫,使那粒大如龙眼,但却颜色黯淡,无甚宝光的珠儿,轻飘飘的,粘嵌在韦铜锤出身上但却是“将台”死穴部位!
韦铜锤从鼻中“哼”了一声,伸手胸前,取下珠儿,再复目注门外,紫衣少年早已鸿飞冥冥,哪里还有丝毫踪迹?……
孟七娘从脸上浮现一种神秘笑容,向韦铜锤说道:“我酒兴已足,不必再饮,你且来我房中,我想从一件事儿上,考一考你……”
韦铜锤是极为好胜之人,听说师傅要考较自己,精神大振,立刻收拾了桌上的金钱、卦筒等物,随孟七娘走入她旅舍卧室,并急不可待地,扬眉笑道:“师傅,你要怎样考我?是考我文才,还是考我武艺?”
孟七娘摇头道:“一非文才,二非武艺,我是想考考你的眼力?”
韦铜锤道:“哪一类的眼力?是目力之强?眼界之准?还是识人明?……”
孟七娘接口道:“就算是考较你的‘识人之明’吧,我来问你,你对这送了你一笔大礼,自称‘马二’的紫衣少年……”
韦铜锤不等孟七娘再往下说,便冷哼一声,轩眉接道:“师傅别把我当傻瓜了,那‘马二’不是什么男的紫衣少年,她是个女郎所扮!”
孟七娘看了韦铜锤一眼道:“何以见得?”
韦铜锤道:“或许她的破绽很多,但我只看出三点:第一,她双耳耳垂,均有穿孔,虽然化装掩饰,仍被我细看察觉。第二,师傅替她看手相时,她先伸出来的,竟是右手,不是左手,第三,手部虽加掩饰,腕部以上的皮肤,却太白太细,不象是男人所有……”
孟七娘颌首笑道:“你冷眼旁观之下,能有了这几点发现,已算是蛮不错了!关于她的真实身世方面……”
韦铜锤连摇双手,愧然叫道:“我初入中原,阅历尚浅,对于这项问题,便‘擀面杖吹火’,一窍也不通了,只知道‘马二’两字,决非这个小妞儿的真名而已!”
孟七娘失笑道:“她在江头卖水,班门弄斧,关夫人驾前耍大刀!在我这专门以卖卜、算命、拆字为业的‘白发女管辂’的面前,用了‘拆字格’了!”
韦铜锤既听孟七娘指出是“拆字格”,再想起“马二”两字,不禁失声叫道:“她既姓冯,会不会是当年台湾郑延平手下第一剑客冯锡范的女儿?”
孟七娘叹道:“当年冯锡范在北京菜市口法场,替代茅十八被斩了首级以后,他夫人也悬梁自缢而亡,故而我方才便故炫神奇的,说她双亲均非善终,其中更有人血光太重,肢体不全!果然试出她真实身分,为之当场落泪!……”
韦铜锤长叹一声道:“这桩事儿,从表面看来,我爹爹只是帮了茅十八伯父大忙?其实找爹爹用心良苦,还有另一着眼点,是为了和他老人家总角相jiāo的‘小玄子’皇帝!因为我爹爹看出冯锡范降意不纯,始终存有叛心,他武功剑法,又复极高,万一有了机会,刺杀康熙,不单糟蹋了一位难得的好皇帝,又将使刚刚安定不久的四海生民,再度罹受刀兵浩劫!故而才‘一石二鸟’的选择了冯锡范,来作茅十八伯父的替死鬼呢!……”
孟七娘颌首道:“我懂得你爹爹外表调皮胡闹,其实绝顶聪明,了解他一片苦心,并没有责怪他作得不对。但话要掉过来说,刚才那位化名‘马二’的紫衣女郎,由‘伯爵千金’,变成怙恃双失的‘江湖孤女’,却怎会不衔仇刻骨?……”
韦铜锤大叫道:“应该!应该!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!她应该对我们韦家人衔恨入骨,来个一剑穿心!……”
孟七娘失笑道:“她没有剑,改用了珠,但‘飞珠’也未尝不可杀人!尤其是‘将台穴’上一珠,正中‘心’,可‘穿心’,而‘未穿心’,可见得我那‘冤家宜解不宜结’之劝,收了大效,使她不单对你手下留情,并还‘以德报怨’!……”
韦铜锤道:“手下确实留了情,我应该谢谢她!但师傅为何用了‘以德报怨’之语,这个‘德’字似乎……”
孟七娘截断他话头笑道:“铜锤,你别不识货!且把你手中那粒珠儿,仔细看上一看!”
因那粒珠儿,色泽黯淡,粗看上去,无甚宝光!韦铜锤才加忽略,如今既被孟七娘加以提醒,细一注目,方看出有异,“咦”了一声道:“这粒珠儿,着实有点古怪!粗看毫不起眼,但仔细看时却暗蕴奇光,并还有种异于寻常珠宝的奇怪气味!……”
孟七娘笑道:“这是取自体长三尺以上,换句话说,也就是千年以上,已成气候的天蜈骨节之中的‘天蜈珠’……”
韦铜锤问道:“‘天蜈珠’自不易得,却又有何用处?……”
孟七娘道:“用处多得很呢!第一可以吸dú,若是中甚dú伤,只消将珠儿在伤口略放片刻,滚转几圈,便可把dú吸出,安然无事!第二可以避邪,有此一珠存身,再邪dú的蛇虫,也必远远避开,不敢接近你了!铜锤想想,行走江湖之人,对于这种宝珠,是不是应该视若拱壁?……”
韦铜锤苦笑道:“这冯家小妮子,倒也刁钻古怪!送我的这份礼儿,确实相当名贵,分量不轻!送礼的方式,更特别令人啼笑皆非,她是脱手飞珠,以巧劲嵌在我‘将台穴’上,既炫了功夫,显了准头,又表示有仇不报,留情不杀……”
孟七娘大笑道:“一切的花样,其实都在于一个字儿……”
韦铜锤道:“师傅指的是那个字儿?是不是一个‘恕’字?”
孟七娘道:“不报亲仇,‘恕道’已足!她还送你那等名贵实用的‘天蜈珠’则甚?我所指的,乃是一个‘情’字!”
韦铜锤俊脸通红,有点明知故问的:“情?这‘情’字怎么讲啊?”
孟七娘笑骂道:“你这小子,虽然心眼儿够多,手段够刁,但模样儿却相当俊挺,容易讨女孩子的喜欢,冯家小妮子业已一见生情,芳心暗许的爱上你了!”
韦铜锤红着俊脸,撒娇似的叫道:“师傅,我不来了,你……你在取笑徒儿……”
孟七娘伸手拍拍爱徒的肩头笑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英雄儿郎,当然也是侠女好逑的理想对象!这是天经地义,光明正大的事儿,用不着害什么臊!你是韦小宝的儿子,你爹爹有七个太大,难道你讨上一个老婆,还怕他会骂你?”
第十二回相思
这样一加调侃之下,韦铜锤果然放得开了,不再忸怩的,向孟七娘笑道:“师傅,那小妮子是否真喜欢我?你能看得准么?”
孟七娘道:“哪里还用我看?你自己应该辨得出‘飞珠’滋味!虽然你已凝气防护,但心窝‘将台’死穴,岂比寻常?她只消加足内力,纵或要不了你的命,至少也会打得你吐上两口血吧?……”
语音略顿,目注韦铜锤又复笑道:“铜锤放心,你师傅久走江湖,以阅人为业,老眼岂会看差?记得我对那小妮子说过的:‘心中一点清凉意,足缔人间百世缘’之语吗?下次相逢时,对她好一点,莫要辜负人家情意,须知‘以德报怨’之后,‘转仇为亲’便是化戾气为祥和的最佳模范成果!”
韦铜锤道:“下次相逢?这‘下次相逢’,在何时呢?”
孟七娘见韦铜锤己坠情网,不禁失笑道:“你毕竟还嫩,一觉得对方情意可亲,便这等急于见面。但对方既走,再见之期是远是近,如何凭空猜测?只好凭缘分了!”
韦铜锤是极其调皮之人,闻言之下,双眉立轩,含笑叫道:“师傅,别人无法凭空断定,你却有法办到,因为你是‘白发女管辂’啊,替我测个字吧!……”
孟七娘双眉方蹙,韦铜锤又复叫道:“师傅不要蹙眉,我虽是你徒弟,也不会白白麻烦师傅,这是千两黄金的银票,作为酬金,请师傅为我与小妮子的重逢日期,测个字儿!正所谓‘一字千金’,是足以流传力江湖佳话的呢!”
边自说话,边自向孟七娘恭恭敬敬的,双手呈上一张“千金”银票。
孟七娘怎会收他这张千两黄金银票,挥手笑骂道:“银票收起来,不许胡闹!再若仗恃有钱,侮辱师傅,我便不单不替你测字,并不再传授任何星相卦卜学问,把你逐出门户之外!”
韦铜锤伸了一伸舌儿,赶紧把以为无往不利,足使鬼神推磨的千两黄金银票收回揣起,却向孟七娘,涎着脸儿叫道:“师傅,你总是疼徒弟的!虽然不收银票,但我已听出老人家口气,仿佛应允帮我测上一个字了……”
孟七娘对他白了一眼,韦铜锤已打蛇随棍上的,扮个鬼脸笑道:“师傅,我去给你买酒,并找根笔管来写字!”
孟七娘摇头道:“我酒已够了,身在旅途之中,不宜喝得太多!现找纸笔,也嫌麻烦,你就在我卦箱的现成字卷之中,先行通灵默祷心事,再随手抽一个吧!……”
语音顿了一顿,又复笑道:“但你这小鬼,坏心眼儿太多,可能会怀疑我在现成字卷之中,弄甚江湖花样,故而,抽出一个以后,不妨把其余字卷,统统打开,察看是否每个‘字’儿,全是不一样的?”
韦铜锤大笑道:“师傅,您是以鉴人为业之人,怎么把我看成太以不懂好歹利害的小坏蛋了!不错,我在离家初入江湖之时,我妈妈对我说过:‘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’,但韦铜锤会对别人怀疑,对于您老人家,心中却只有‘尊敬’二字!……”
一面巧言令色,猛拍马屁,一面随手抽了一个字卷。
孟七娘道:“放回去,等通灵默祷以后,重新再抽,字卷上才会附有灵机!象这等随随便便,又等于是侮辱我了!”
韦铜锤被骂得脸上一红,索xìng站起身来,先净了手,烧了三根香,拜了卦神,然后才虔虔诚诚,通灵默祷,抽出一枚字卷。
说也奇妙凑巧,韦铜锤所抽出来的字卷,展开一看,居然是个“韦”宁,孟七娘道:“你自己先测测看,这个‘韦’字如何?”
韦铜锤苦着脸儿道:“不……不……不太妙啊!‘韦’字若加个‘走’字,便成了‘违别’之‘违’,我想和她再见,恐怕不容易了!”
孟七娘笑道:“她已走去,‘违别’只是事实,有何不吉之处?佛家有云‘yù合先离,不离不合’!先贤也云‘佩韦则缓’,又道是‘事缓则圆’!你不要太急,总该知道‘圆’字是个适合‘情爱’的好字眼啊!”
韦铜锤方从脸上现出一丝苦笑,孟七娘又复笑道:“你听过一桩故事没有?明末流寇大乱,崇祯帝微服问卜于一卜者,请测一‘友’字,卜者失惊道:‘反’字出了头了!崇祯不悦,欺卜者目盲道乃是‘有无’之‘有’,卜者泫然道:‘更糟、更糟!’有无的‘有’字,岂不明显指出‘大明’江山,业已去了‘一半’,崇祯大为皱眉,犹思转换吉利口彩,又复说道:‘若是子丑寅卯之“酉”呢?’卜者突然推翻卦摊,摇头垂泪道:‘越来越糟,简直糟不可言!’代表‘天子至尊身份’的‘尊’字,都被斩头去足,国事哪里还有可为,我还算什么卦?根本就不能混了……”
韦铜锤极为聪明,善于触类旁通,闻言问道:“师傅告诉我这桩故事之意,是不是表示‘音同’之字,往往也会产生同样灵机?……”
孟七娘颔首笑道:“你这小子,的确反应敏捷,相当聪明,只消用功一些,必可传我衣钵!”
韦铜锤听了夸赞,反而愁眉苦脸叫道:“那可糟了,‘危险’的‘危’,不正是‘韦’的同音字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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