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好一支蝇头小笔,却被姜满空置着,放得几乎干了去。
却不是她不爱惜文墨一干用具。姜满出身仓廪殷实之家,自幼衣食无忧,做女红的时间省了去,大半都用来练了字;抄书默写也是有的,后来年纪稍长些,闲来也作几首不出闺阁的小令,不过自唱自娱罢了。
但这赋诗写词,到底与作文章有根本区别。莫说别的,姜满连题目如何拟定,都素无概念。
沈问留她在书房,又未曾明令禁止,姜满知道,这是开卷考。架子上放的那些,她不敢造次、去胡乱翻阅,说来能够作参考的,也就是一部朱子所注的《论语集注》而已。
姜满又想起沈问临走前的话。
圣贤之言,口口传颂,历经千年。倘若其中真有自相矛盾之处,又怎么轮得到让她一个闺中女儿指出来?
思久在沈问走后不消时就到了门前,怀楼如今也在,两个人守在门口,断绝姜满的后路。柯叶曾来送过一次水食,又“好姐姐”长“好姐姐”短地求了二人三四次,隔着一扇门,姜满听到思久窃笑不已,那怀楼本是强忍着的,终于憋不住,两个人俱都笑起来。
笑归笑,把门却不肯放松一步。
只听柯叶在外面道:“若是憋出个毛病来该怎么办?千金——姜家娘子原本在家中就是上上下下放心尖儿上呵护着的,是个体虚的人,平常劝膳还来不及,又怎么敢叫人成日闷在屋里,连件衣裳也换不得呢?好姐姐——”
思久听了个“好姐姐”就又忍不住笑:“柯叶妹妹,这可不是咱们做小的能拿主意的事。女史说了,门把紧,如若不然,连你也一道挨教训呢。”
沈问的名号一出,柯叶默了默,只道:“小的挨训却不要紧,这人憋坏了,岂不是减损于女史的财物吗?”
“若憋坏了自有女史养着去,你操的什么空心?”思久说话间仍带一丝笑,“去、去,自个儿院子待着,别叫人看了笑话。”
怀楼也道:“柯叶,你且听我一句劝,早些回去,莫要在此给你家娘子惹是非。”
柯叶忽道:“小的这就折返回去,给姜家娘子送样东西过来,还望两位通融一二。”
“送什么?”思久打趣之意,溢于言表,“莫不是,你当真要送件衣裳过来,让她更衣?”
话音一落,谁也没来得及作何反应,思久自己先笑起来,细细窄窄的影子从槅扇上消失,怕是笑得直不起腰了。
姜满身处书房之中,原本还在翻看那抄本,此刻也早已没了读书的心思,羞得头脑发胀。
却听柯叶道:“正是有这个打算,我去取了那——”
“柯叶。”姜满再也忍不住,出声制止了她,“你且回去吧。”
“可——”
\"这是书房重地,女史脚下常来往的地方,你怕不是神智错乱了,什么样的话也敢说?\"姜满冷了语气,“还不快回去。”
“是。”柯叶的声音小了些,“两位好姐姐,小的这就退下了。若姜家娘子有什么短缺的,还望……”
“这些我们都知道的,你且去吧。”思久答了话。
屋外不再有动静,人应当已走远了。姜满好歹也在此当了几日的差,知道书房这边少有人来往,入了夜,如非沈问的命令,更是静得连掉一根针也能叫人听见。
“这柯叶是个欠管教的,皮厚得很,脑筋长错了地方,妾身还要代她给二位姑娘赔个罪。”姜满面对着门,虽然明知道她两个人瞧不见,仍是福下了身,“如此胡言乱语,扰了二位姑娘的耳,还请别往心里去才是。”
“娘子说笑了,这样的话,小的们又岂会当真?”怀楼道,“不过当她说了句玩笑,听听也就过去了。”
思久也道:“我们几个不过说着玩,此间事此间了。姜家娘子,你便专心作文章吧,若缺口茶缺口水的,往外边儿唤一声便是。”
姜满听了这话,满心忧虑缓解了些许,可仍不敢叫一颗悬着的心就此落地。正要道谢,一边思忖如何将这事圆过去,她却忽听见一声闷响。
思久哼了一声,低声道:“打我做什么?”
“还敢说那水啊茶啊的,你别害了人家,且住嘴吧!”怀楼声音压得更低,一句言语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姜满愣了愣,道:“多谢思久、怀楼姑娘的美意。”
“不过略尽本分,姜家娘子不必客气。”那二人答话,却转瞬恢复如常,已是平日里的口吻了。
这厢姜满在书房中来回踱步,手捧一本《论语集注》,不时翻看,暂且将柯叶的事压到心底。
圣贤书上讲的为真为假,是否有短缺之处,这些事,从前没有人问过她。
无人问过,她也无从回答。
姜满对于刨根究底,有种发自天然的兴趣。好在父兄均是开明之人,并不嫌弃她偶尔的多舌,若有一处疑难是连父兄都无法解释的,父亲往往就遣姜凌去问个明白。等到建康城中的大儒教会了姜凌,他便回来,再与姜满一一阐明其中道理。
若是她身上有哪一处与道学所提倡的闺秀范本不符,那便是这善谈好问的罪过吧。
君子不器。
姜满回忆着沈问先前胡搅蛮缠一般的歪理,深思之下,发觉她所说的,竟也能依附于文本字义,不被人挑出破绽——尽管沈问的解释与孔子的本意,截然相反。
所谓“闺秀”,当真只有道学先生们口中的那一种吗?
姜满被这唐突冒出来的念头给吓到了,翻开书,认真诵读考亭先生写下的注解。
朱子的释义与她老师讲的相差无几,都是说君子没有固定的专长、囿于一处,因而“用无不周”,在方方面面都能施展自己的本领。
剩下两句都是浅显直白之言,姜满反复思量之下,仍旧并无所得,只得回归于经典。
虽是集注,这书上也仅有寥寥数语,姜满本就读书不多,更谈不上什么博闻强记,仅凭三两句话,实在找不出答案来。
书中没有的答案,当真能在脑海中寻找到吗?
所谓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,朱子注解乃是一段程子的话,话语很朴实,不担职便不办事,若是当职者问起,则可以细说一二。这都是为人的道理,平常行止无意间便践行了,姜满白天头一次看到,心想的却是这“程子”是谁,程颢、程颐,还是那个坐荆论道的程子呢?
姜满认为是二程之一,几乎不假思索。但细思之下,这究竟算不算断论,她却也不知。
二程乃是本朝大儒,又是考亭先生的师承;程子生在先秦时代,学说早已散佚。然而,翻遍全书,找不出一句定论,姜满便也不敢做这拍板之人。
沈问说她离了书便成了个哑巴,倒也不假。
姜满想到她,没来由存了口气,坐回案前,见了凭空失踪的一半墨水、见了笔尖发硬的兼毫,动作慢下来。
姜满知道,沈问不过拿她逗趣。将来腻了恼了,打发去别处也未可知,发卖给哪个老爷,也未可知。
姜家欠了沈问巨款,姜凌若迟迟找不着,只拿一个姜满抵债,说起来还是沈问吃了大亏。买卖人口虽是重罪,以她寻常京官都不敢直言指责的地位,以她遮天的手段,哪里又会惧于区区一条执行不严的王法?
不说别的,姜满是怎么来的这临安府、怎么进了她沈问的深宅大院,她自己再清楚不过。
她只是犹疑了那么一念之间。姜满的犹疑之中,是沈问的冷眼,沈问的打趣,沈问那分几不可查的温柔。
磨墨后,被她弃置一边的手帕还那么原样躺在书案上。姜满把它收拣到角落,眼看一支笔已干得如同封了蜡,她又润了笔,仔细洗净。
这墨锭的品质果然非同一般,搁在那儿许久,一点儿墨渣子也寻不着,毛笔刚挨着水,墨便化开来。
姜满看一条墨渍游龙般掀起些微波浪,转瞬却被吞噬了去,笔洗之中,水的颜色是更深了,墨与水彼此间,却再也辨不清谁是谁。
她心神一动,取了墨,将题目定下来。
沈问考验于她的三句话是不是自相矛盾,以姜满的学识,答不出来。
然而,所谓道理,存于天性;所谓礼乐,发乎本心。姜满要驳斥的,并非先贤。
君子之道,从来是修身自省,不越雷池的。
她下笔如有神助,洋洋洒洒续了好几回纸,却是文不加点。笔下虽没有一句话出自典籍,但又自然而然化于姜满日常的行为举止,是她真心践行,真心信奉,是她的准绳。
一腔真心倾诉,姜满放下笔,额前已有细汗。
只听房门吱呀一声,珠帘方才掀起又落下来,彼此相撞。
沈问已换过衣裳,不知何时,到了她面前。
姜满匆匆起身,还没来得及行礼,那沈女史已将一摞纸拿到手中,扫视几眼,目光含笑。
却见她落了座,仍望向文稿,道:“吃的一口没动?”
姜满一怔。书案另一角还放着柯叶先前送来的吃食,很不起眼,也不知怎么的,一下子就给目不斜视的沈问看见了。
她答:“是。”
沈问微微颔首:“去吧。快些回来,我还要问你。”
姜满一时反应不过来。
这时沈问抬起头:“雪中送炭,是个什么道理?”
姜满福了福:“妾身不知。”
“雪中送炭,急人之所急啊。”她只是淡淡地瞥过她,又有几丝无奈,“你不急吗?”
姜满这才恍然,羞红了脸,连话也不回,掩着袖子退下去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 周二、周三不更新,下次更新时间是周四的下午六点,到时候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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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不是觉得我卡字数轮榜单的样子越来越像一个专业的网文写手了。(叉腰)
笃笃笃——唰唰——(逃走)